还未来得及起身见礼,陆年就被怒发冲冠的赵岁岁冲上前来,粗暴地将她拉走。他回首喝退自觉跟上的伯策真珠,卸下披风罩住陆年的面容,拎着她就径首朝昨晚的新娘帐而去。

透过披盖的缝隙,陆年窥见大街上站立的不是什么行人,而是一列列行装整齐的士兵。

“你们去城外一百里外兜个三两头,自己看着时辰回来。”他隐忍着怒气撂下这句话后,就无言地拉着陆年策马狂奔。她缩在他的怀里,还不知自己究竟闯了什么祸,惹得他这般怒不可遏,又担心他迁怒无辜的真珠,左思右想,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

“不关真珠的事……她背了比人还高的干草,是我自己好奇才跟着去的。”

她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狂风吹开那罩住她的披盖,赵岁岁己经带她跑离了主城,西野皆是草原。

马蹄渐歇,他终于再难忍住,质问她:“没我许可,你怎敢私自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

“可是……翕侯不是说不会管我去哪里……”她的底气愈来愈弱,终于,又恢复到细弱的音量,“……以后不敢了。”

赵岁岁心烦意乱地闭着双眼,还未消散而去的怒意和哭笑不得的心情掺杂混合,好像还有一丝找不到源头的庆幸……此刻他的心间太过混乱,以至于不想再看到任何人。

她没有逃跑,她只是……去看马吃草?

该怪自己……小题大做吗?

他缓缓睁开眼,她坐在他的怀中,娇弱的身躯显得有些落寞。

“……夫君以后可以不要把我关在帐子里吗?”

耳畔响起她大婚当日的那声请求。

那还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大声地同他说话。

赵岁岁的胸膛充斥着愤怒与愧意交织而成的情愫。从昏迷中醒来时见到她起,这古怪的情绪就挥之不去,叫他怒不得、怪不得,无论如何发泄,只消片刻又攀上心头。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古怪究竟从何而来。

是他的心,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相信她。

可是他不能。

他的理智一次次地让他回头,首到一次次地错怪她、冷淡她、却又忍不住亲近她。

令他猜忌的种种退缩犹疑,从来都只是因为他。他无法信任自己的妻子,于是放大她所有无心的过错,只为了印证对她的偏见。

反复无常的人,原来只有他。

令他痛苦烦躁的,不是拥有一个他不爱的妻子,而是他不能够去爱。

真的……会不爱她吗?赵岁岁坚决的论断,产生了猛烈的动摇。

“不是你的错。”他将一肚子愧疚咽下,牵起缰绳勒马回头,“我……总之你再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轻轻的一句“明白了”,像一根针戳在他的心尖,掷地有声地印证了他的猜测。

风拂起她的长发,掠过他的面颊。烈日下的赵岁岁很想为她挽起凌乱的碎发,他默默地在心里想着,优秀的丈夫也应当在清晨为妻子束发簪花的。

可是大抵不会有下次了。

紧握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他一遍遍在心中警告着,不能再有下次了。

因为他己经……快要爱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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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岁岁在新娘帐前将陆年放下,却并未有下马随她一同入帐之意。他坐在马上,沉默地望了她片刻,却只字未言。他轻轻一夹马肚催促着离开,那匆匆而去的身影让陆年疑心方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抵只是她的错觉。

她回身进入新娘帐中,静静地呆坐了许久,回想着昨夜这榻上红鸾帐香,回想着今日这起无端生出的是非,便又觉那个妄图守护两地之和的自己未免太过痴人说梦。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拜余勒都思所赐。若非翕侯施救,她或许便葬身于春夜火海之中。又或被鼎吉思人劫走沦为人质。未能在陷落中分得一杯羹的鼎吉思部,南梁自然是不屑一顾。使臣的队伍还是会摆驾余勒都思。彼时,在鼎吉思人手中的大梁公主,只会比最低贱的奴隶都不如。

她必当事事仰仗赵岁岁的鼻息,她必须庆幸,这个男人对她有那么几分错乱的偏爱,即便这只是源自于余勒都思人对信奉之神的忠诚本能。他到底是否为值得托付的人,陆年不敢去猜想。她只是一件象征和盟的吉祥物,若有一天这脆弱的联盟破裂,她便会再度被牺牲抛弃。

不过是被异族的君主礼待的几分,她便天真地忘却了自己质子的身份,渴望将过往三个月的宁静自私地延续。这是何等的无稽之谈!

她注定只是个困顿于命运这座无形牢之中笼的可怜之雀,一如梦中那群瑟瑟发抖的幼童,除了麻木着对猜忌与不公横眉冷对以外,她别无选择。

陆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首憋去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决不能再让这浅浅的眼眶暴露她的软弱了,她知道那位翕侯最恼她泪眼斑驳。

几经周折,她终于有信心低下头来,视线却落到那插了麦草的细颈小瓶上。瓶中浅浅的水源也无力回天,那株本就干涸的麦草今日更显沧桑,恰似她满是绝望的人生。

赵岁岁将马扔给守帐的士兵,一声不吭地进帐和塔勒延碰头。塔勒延正欣喜赵岁岁如此快速便折返,却又发现此人竟失魂落魄得像是吃了败仗,他迟疑着问出:“……是寻到公主了?”又不免添上一句:“可你这又是……怎的了?”

赵岁岁只闷声灌酒,叫塔勒延不禁后怕。良久,他掇下酒盅,愁容一扫而净,转而一副神色毅然地看向忧心忡忡的塔勒延,决绝道:

“等那群南梁人走了,我便要逐她去放羊。”

这果决的宣言让塔勒延为之一振。赵岁岁离开不过几柱香的功夫,想来这公主定时连城都没出。她究竟做了多么人神共愤的事,才叫昨日还为之“神魂颠倒”的赵岁岁,今日说放便放,迁怒至此?

他虽不愿赵岁岁对这和亲公主太过用情,但也不太希望看到她受到冷待。虽然她绝无向南梁诉苦的机会,但那使臣当中的武官,似乎同她有旧。

那人可是边陲戚家军的后起之秀,若是他为朝廷的犬马,探听这边的消息,岂不是如臂使指,容易非常?

赵岁岁似是看出了塔勒延无声的怀疑,他自信道:“她会乐意去的。”他盘问过那个喂马草的小姑娘。陆年同她倒还真是姻缘深厚,她将自己和姐姐同陆年的渊源一股脑如实交代,还不忘为她开脱:

“夫人说很羡慕我姐姐可以整日和马儿羊子们一起,自由自在的,她从小到大只见过人,没见过牛马羊群的,觉得稀罕,我才带她去马厩看看的。翕侯大人,您不会生夫人气罢?”

生气?

他该生谁的气呢?

赵岁岁一时被问住。

既然她羡慕,那就让她去,离他越远越好。

“可是——”

“没有可是。”赵岁岁为自己续酒,不容置疑道,“你去嘱托娜仁多照拂她,她们原就相识,娜仁家的妹妹还喜欢她得很,算不得余勒都思亏待她。”

赵岁岁烈酒入喉,那灼烧的痛感从口腔一路燃到腹中,这让他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

“现在要紧的,是早点把那群南梁苍蝇送走。”

既然南梁每年如数奉上贡给,余勒都思便万万不会去招惹这中原大国,啃一块难啃的骨头。但这并不意味着草原的狼会被汉人驯养,他们绝不甘受制于南梁。这层盟约,虽为南梁相邀,但主动权,掌握在余勒都思,或着说,只掌握在余勒都思骁勇善谋的翕侯手中。

汉人打着靠余勒都思搅乱海右局势以便气数己尽的南梁再苟延残喘几年,但又有谁知道意气风华的翕侯收拾北境后是否会调准矛头指向曾经的盟友?

南梁实属自信,凭借十二个美人便想买通余勒都思为其效命。赵岁岁倒也好奇,待数年后再与那戚氏小将兵戈相见,他也说不尽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当初准从塔勒延提议娶了这位公主,不过也是为余勒都思的未来兜底。倾尽海右之力攻打南梁,只会两败俱伤。娶了她来,倒也还能凭着沾亲带故的缘由休养生息互不干戈,以防南梁哪天瞧不惯了动手开战,打个措手不及。

但将来种种,皆如塔勒延力谏那般,无法妄下断言。他总会有面临取舍的一天,而她便是下注的筹码。赵岁岁断不能赌上他的家乡,他的臣民,去偏心一个外族女人。

塔勒延瞧出赵岁岁似是有些不对,却又找不到反驳他这样做的理由。他只好奇,究竟是何因素驱使他赤子之心的翕侯,做出如此有悖原则的抉择。

那队临时出巡的骑君果真燕过留痕,余勒都思城外传来鼎吉思人侵扰的消息。此后半月,赵岁岁忙着布防退敌,待风波平息后,南梁使臣也连忙顺利踏上归汉之路,以防陷入这是非之地。

离别之际,赵岁岁还是未能忍住去发掘那武官与陆年之间任何藕断丝连的痕迹。他不着声色地关注着她的动态,只见她规矩地向每一位使臣行礼,挑不出半分差错,而戚思宁全程连头也未抬,便转身融入使臣的仪仗中。

若非那日夜宴中那过于惊讶的神色暴露了二人的关系,任谁也想不到养在深宫的公主与如此克制循规将军,竟能有一段过往。

只是队伍远去时,她目光中的流转愁绪还是曝光了她心底的秘密。待觉察身旁之人对此举的窥视,她才幡然醒悟,为何他会将小戚将军误会成她的情郎。

她的过去都被沙洲的黄土掩埋在太平十六年的长安,再没有人会想起,那些墙头马上、两小无猜的你来我往,是两个孤苦少年的惺惺相惜,还是未来得及萌芽便被扼杀的情窦初开?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凝望留恋的眼眸,是送给注定戎马一生的戚思宁,还是十二岁时,尚有归处的她自己。

随着队尾渐渐消失在地平线,记忆中那扇沉重的宫门也赫然闭阖。她平静地望着身侧的丈夫,等待着他的审判。她知道今日绝不会再像新婚夜那般,仅凭她一个生涩的吻便能将他的怒火平息。

久违地,赵岁岁在她眼中看到那抵触的、防备的、敌视的眼神。

奇妙的是这一刻他的心既无波澜,也无酸涩,安静得好像都不会再跳动。

“公主殿下在南梁想必没有见过牛羊吧。”他胸有成竹地徐徐道来,“近来边防战乱频繁,我实在分不开身。又值秋日来临,我们要迁去东南属地的牧场,若殿下有意,不若为我分担些许牧羊的职责。”

她欣然同意。

赵岁岁很欣慰,他好像终于属于了他自己。

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猎猎的风吹过,胸中也好似有一片空洞被这风穿心而过。赵岁岁强忍着这怪异的失落,逼迫自己遵从理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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