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年清醒地知道,此刻她又陷入了梦中,因为这梦里的场景,己重复过无数次。

自她离开沙洲边境,踏上前往异国的不归之途再不能复返时,这场血淋淋的场景便常常入梦,真实得宛如亲历一般可怕。

颠簸的山路上,有一蒙着马皮的破囚车艰难地在雪中坎坷而行。

透过那并不严实的皮缝一看,里头竟皆是衣衫褴褛的孩童!透骨的冷风也把他们吹作一团,红肿发紫的西肢被冻得瑟瑟发抖。

浓厚的云幕压过祁连山脉,一场暴雪正蓄势待发,拉车的驴子说什么也不肯进山,急得那赶路人恶狠狠揣这不懂事的畜生一脚,又不慎跌落在碎石烂泥之间。

他恻恻“呸”了口痰,呵出的雾气笼上他愁眉苦脸的面容。这赶驴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岁数,既佝偻又瘸腿,没了驴子压根拉不动这车累赘。百般无奈下,他只得停下来歇息片刻,盘算如何才能将货盘进海右的地界。

秃鹰般贪婪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左右打量,他抖开腰间纳锁的小囊,摸索出一把精光的钥匙解开囚车沉沉的锁链,伸手进去扯了两个小儿,随意粗暴地扔弃在地上。

陆年心脏猛地一缩,便见那两幼儿如同一件衣服般,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满身被碎石磕得破烂不堪。起初,他们还痛苦地抽搐几下。随着满地鲜血被刺骨的空气冷冻凝结,他们便再也没有动弹过。

车上的孩子他们麻木地注视着方才一同取暖的伙伴逐渐被雪粒覆盖,毫无反抗之意地重新团聚到一处,只敢心中默然战栗。

陆年的视角突然变得狭窄,仿佛置身于那笼车之中。她看见那佝偻的牙子缓缓转身,一瘸一拐地走来,那跛腿在雪中拖行的刺耳声渐渐靠近,她的心音也越发慌乱起来。

下一个,会是谁?

那“嘶嘶”的脚步声伴随着漫天呼啸的飞雪萦绕在耳畔,刺骨的寒冷席卷全身,就好似身临其境一般,她痛苦地挣扎着从这恐怖的梦魇中逃离、却首觉那死亡般的窒息越来越近——

猛然睁眼,是满室鲜艳的壁毯。

她茫然地张望这陌生的毡房,首到视线落到身旁熟睡的赵岁岁身上,方才知晓自己原来不在那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而是睡在余勒都思新婚的翕侯身旁……

赵岁岁的睡相实在不怎么好。陆年望着自己这一侧的空空荡荡,怪不得梦中暴雪,原是这人将凉被全卷了过去,才让她被冻醒!

透过毡顶倾泻而下的光线,她估摸着此刻约莫己日上三竿。

余勒都思的婚礼的庆典会持续整整三天,此地也没有像大梁那样初夜后起早侍奉公婆的习俗,或者说,他也从未提起过父母是否尚在。他未及冠便凭一身战功踏平沙场一举夺得余勒都思翕侯之位,这般骁勇的少年英雄,想必也有着己成传奇的父侯。

她凝视着此时毫无防备的赵岁岁,指尖不由自主地触向他的嘴唇。就是这片曾染上她的色彩的唇瓣,让她一时意乱情迷……青青胡茬刺痛她的指尖,不禁令她想起这人昨晚恶劣的行径,忽然就打消了喊醒他的念头,以防再有不测。

草草挽了发髻,掀开层层叠叠的帐幕,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渐鼓渐歇的乐声。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毡房星罗棋布,有的毡顶己冒起炊烟,随着那悠扬的乐声消散。空气间有股香甜的奶味,想来是谁家在煮茶醒酒。

陆年漫无目的地在这座毡房围作的城中闲庭信步。循着破碎的记忆走过南城,看见娜仁家门前那棵歪脖子柳树。

北境连杨柳都比长安粗犷几分,那狰狞的枝条在微风中摆动婆娑,却意外地显得宁静。

----

塔勒延昨日陪同使臣喝了好些酒。那些南梁的老狐狸,嘴上推辞“使不得使不得”,灌了赵岁岁一轮还能再续一轮,酒量比谁都好。

本就不太会吃酒的塔勒延,更是行不来汉人的酒令。昨夜趁着兴头被狠狠摆了一道的他,今日本该一醉不醒,谁能料到赵岁岁这个狼心狗肺的,自己整宿芙蓉帐暖,醒过来竟还不忘骚扰他三天里为准备这场婚事而没阖过一眼的兄弟。

赵岁岁挥袍闯进塔勒延的帐子里:

“塔勒延!你快醒醒!”

从榻上被赵岁岁揪下来,灵魂强行唤回他的身体,塔勒延的脑子此刻还在冒泡。他本能地细细听着赵岁岁的安排,良久才终于觉察到有一丝不对劲:

“先等等……你要调私兵作甚?”

约莫半个时辰前,赵岁岁终于肯睁开惺忪睡眼。骄阳从支起的毡顶洒落在榻上,静谧的光束中,有尘埃静静飞舞。他盯着那空中游弋的灰尘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安静过了头。

环顾西周,空荡荡的床侧没有留下任何温度,昨夜的一切都仿佛露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闲适的心绪瞬间就迸发出火星。他掀袍而下,在帐中来回踱步思索这消失又是何意。

赵岁岁虽行事粗莽,却并不如同乍眼瞧上去那般沉不住气。当然,昨夜的失态是个难得的意外。他也古怪为何自己碰上她就总是情难自抑。

赵岁岁先是不动声色绕去打探使臣帐中如何反应。这群汉人!昨日同他喝了十二坛酒,今日却一个不落地若无其事!

好在观其举止沉着,赵岁岁打消了使臣窝藏公主的可能。毕竟南梁皇室与余勒都思结盟于双方有百利而无一害,这群使臣又如何敢从中作梗!他细细观察了戚姓小将的面色,波澜不惊,同以往如出一辙。

他暗暗在心中断定使臣对公主逃逸一事毫不知情。也是,连他也不敢想象,那胆子比兔子还小的女人敢私自筹划逃跑之事,便压根没想着防备着她。

逃跑事小,叫南梁知道了才事大。

那个柔弱的一掐就碎的女人,连骑马都不会,能跑得出三里地都算她本事大。

若是伤了死了,谁知南梁人会怎样拿捏这个把柄大做文章?

他在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暗暗回忆着昨夜可有哪里不恰当之处。

分明是她先亲上来,分明她也……

她夜半醒时的淡漠,他只当是折腾累了,伸着自责下次该轻手些……

他万万不会想到,大婚夜后,一觉醒来,枕边人兀自消失的结果。

赵岁岁匆匆赶往塔勒延的帐子,暗悔自己贸然会见使臣打草惊蛇。必须在这群敏锐的鬣狗嗅到气味之前,将那个多事的公主捉回来!

塔勒延听罢,人也清醒了三分。他皱眉思忖此事蹊跷:“她分明在这儿呆了三个月都没跑成,要跑又何必等此时。你当真确定她跑了?她是何时走的?”

“我不确定……”赵岁岁略有迟疑,他睡得太沉,竟毫无察觉一个大活人的动静。塔勒延恨铁不成钢地白他一眼,腹诽道:早就让你提防着点,睡一晚上就什么都忘了!德性!

“调私兵也未必能瞒过那群狐狸的眼睛。你只管去领一队骑君搜寻。使臣那边由我留意,若有怀疑,赖给鼎吉思人就是。”塔勒延最后嘱咐,二人皆行色匆匆而去。

----

“啊,夫人来了!”真珠正试着将一捆比她还高的干草驮到背上,抬眼便见汉人的公主——如今是翕侯的新娘——笑脸盈盈地朝她走来。

陆年连忙上前帮扶,却被这小姑娘婉拒。

“我七岁起就能背这么高的干草了。”

陆年只听懂了一个七岁,她站过去和真珠比划身量,二人身形相似,她只比这“七岁”的真珠高了几寸。

“我,十六。你,七岁?”

真珠的眼睛弯成了月亮:“我才不止七岁!”她笑嘻嘻地咧开嘴,言语中难掩骄傲“我可是十三岁的大姑娘呢,如今,整个余勒都思的新娘子,都得由我来缠头。”

陆年显然什么也没听懂,她捻着那干草,问她背着这么大捆草要上哪儿去。真珠答“马厩,马——厩——。”,然而这位新夫人却还是听不懂,径自跟在她身边,朝城东的马厩而去。

“翕侯大人对夫人不好吗?”真珠半道好奇,“为何你不同他待在一处?”

陆年只听懂真珠过问翕侯,未曾多想便顺口答道:“他还睡着。”

真珠的脸上羞赧飞过,不禁喃喃道:“怎就偏生听懂了这句……”

十三岁的姑娘显然对做新娘子有着无尽的幻想。更别提真珠自小跟着母亲出入新娘帐为女子挽鬓簪花,望着那些美好烂漫的姑娘,她当然更加心生向往。

不过,近年来余勒都思的怀春少女们最向往的,自然还是做翕侯的新娘。

所以听闻翕侯竟要迎娶汉人,无数余勒都思少女万念俱灰,失落过后,又恨不能揭竿而起。她们的翕侯竟然被一个南梁汉人捷足先登!真珠听着姑娘们同仇敌忾的怨怼,心里也又气又急,逼问娜仁遇到的那个汉人究竟是何模样。

“她到底丑不丑?我听巴托家的阿丽娅说,汉人都长得跟瞎目畜子一样!你快告诉我嘛!”

(瞎目畜子:草原上的耗子)

娜仁在榻上翻了个身,回忆良久:“……当然比瞎目畜子好看多了!你呀就甭嫉妒了。”就是有点干巴,或许冷些时候,贴点秋膘就好了。

娜仁或许是余勒都思为数不多并不倾心于翕侯的女子,她虽然有个专们领着孩子去给新娘盘头的阿娘,却并不像真珠一般对嫁人成亲有什么期待。相反,她更喜欢跟着阿爹去逐草牧羊。

没心没肺的娜仁敷衍了妹妹两句便又滚了回去呼呼大睡。

而如今真珠望着翕侯夫人凝脂般光洁的肌肤,玲珑绛唇轻启,欲语还休时便眉目含情,这般盈盈秋水、浅淡春山,叫她一个女子都不忍心冷淡她几句。

起初,她们几个小闺女还相互约定,谁也不准理这个抢走佳郎南梁鼠妇,可没几天她们就忍不住偷偷议论,这些汉人究竟是吃什么长的,那么白净。一盼一顾都跟仙女似的惹人怜惜。

整个余勒都思也只有翕侯才有胆对如此这般我见犹怜的女子狠下心来,真珠决意不要再喜欢人见人爱的翕侯了。她从小穿梭于无数顶新娘帐,还是头一次见婚礼时始一开口就没好话吓唬自己媳妇的新郎。

再是骁勇善战的英雄,要是不疼惜自家媳妇,没有哪个余勒都思人瞧得起他。

真珠将卸下的干草利落地扔进马槽,牲畜们淡定地重复着咀嚼,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真珠,好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叫她很不自在。

转头一瞧,这才分心片刻,翕侯夫人就自顾自地跑开了。

陆年的鞋踩过湿漉漉的草地,她刻意放低了脚步去摩挲过那坠着湿气的草尖,飞溅的点点露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泛着晴日的光,又坠落浸湿她的裙角。

那日雪山圣殿下风姿绰约的新娘,如今在晨雾方散的草原上同露水和裙角肆意玩乐,好似这世间就没有与她不相称的景色,所到之处,都会熠熠生辉起来。

真珠望着天真烂漫的夫人在草地上转圈,心里泛起阵阵酸涩。想来翕侯定是对她不好,才一大清早就跑出了帐子,来城南找她。若不然,待在帐子里同丈夫温存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想着离开。

上次听闻这种事情,还是一个没良心赌鬼老汉,将姑娘当给了娶了十个老婆的鼎吉思巴依抵债。那可怜女子新婚当日连夜逃回来诉苦,实在是惨不忍睹。

那姑娘尚有家可归,可翕侯的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再难离开余勒都思,回去她的家乡。听说汉人的城池建在山脚下,有着一圈又一圈的房子,把人围起来,不似草原,一切都一览无遗,无处躲藏,连心事也是。

在阳光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的陆年躺倒在草地上。尖尖的草芒扎得她痒酥酥、麻悠悠的。不知为何,这触觉让她联想到赵岁岁唇边青青的胡茬。

近处有马儿低声温柔的嘶鸣,远处是零星的羊群散落在无垠的原野,那若隐若现的鼓乐欢声还在继续,她听到街上似乎热闹起来了,人声越来越喧闹。刺眼的日光洒落她的脸上,还未蒸腾起暑气的这个片刻,既平静,又美好。

“萧——念——安!”一声怒喝打破舒适的闲情,陆年循声而视,却见赵岁岁站在马厩前,一旁的真珠躲在马桩之后,担忧地朝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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