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受之有愧
余勒都思的婚礼,入夜后更是一场盛大的庆典。城内的每一条街巷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篝火燃烧的火烬和木桩撞出漫天火星飞扬至墨青的苍穹之中,随着琴声飘散化作点滴星光降下,洒在和乐融融的城中。
热情的小伙抱着火拨斯琴围着篝火弹奏着赞歌,美丽的姑娘邀请正襟危坐的使臣同她们一起舞蹈。她们瞅准了那位最英姿勃发的武官撩拨,首至他面颊飞红也不善罢甘休。
这一天的余勒都思,好似忘却了民族的分别,所有人只是沉浸在巨大的狂欢之中,肆意地享受着雪山之神降予的奇迹。
南梁与海右之间,有着太多年纠缠不清的血海深仇。流连的战火己经烧却掉太多人平静的生活,向善的本心被血腥蒙上仇视与隔阂。所有人都在本能地厌恶、排斥非我族类的异乡之人。可无论曾经如何刀剑相向过,今天的余勒都思,善意与希望都随着这一刻的和平悄然而至,生根发芽。
白日的仪式上,使臣张玺觐见公主时,说起边关的沙州小城。
陆年记得,最初的和亲队伍经过那片死城时,还是漫天黄沙与飞雪共舞。听张玺说,如今得幸于休战,多年未生的小麦,竟己抽穗扬花,就快结出今年的第一茬秋粮。他从怀中拿出折来的一支还未饱满的麦穗,带给远嫁海右的公主,一愿她睹物思乡以消愁苦,二愿她念及家国大义,不负使命。
陆年目光一颤,万般犹疑下,还是郑重接过这青黄不接的麦苗,然而心中却难免发问。自己不过是一长在深宫、大字不识的女子,哪里知晓何为家国、何为大义?她只懂得自怜孤女被生父弃之敝履,只知北上和亲不过是朱门为贪生而做出的无奈之举。
没有谁曾将她视作鲜活的人,她也惶恐该如何在异国他乡求得立足之地。但只要想起沙洲战后萧瑟凄凉的残景,想起那个春夜和亲全队葬身鼎吉思人的突袭,还有贵为余勒都思的翕侯的赵岁岁,重伤到下落不明,被战马驮回家乡的惨状,她便觉如鲠在喉,喘不得气。
她未曾想过,这般委曲求全的婚姻,带来的后果,竟真能福及一路北上所见的那片苍凉。
望着那叶片缱绻的麦苗,她被苦痛与不甘揉皱的心,好似也能稍许舒展开来。这场和亲意味着两个民族长达百年纠葛后来之不易的握手言和,她换来的,原来并不止是那群软弱无能的衣冠禽兽一时的安宁。想到这点,内心深处的抵触怨怼似乎消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疑。
她不足以伟大到慷慨为所谓天下牺牲自我,唯一所求,不过得一安身之所平稳一生。区区长在冷宫之中的假公主,何来昭君之德?又如何能负起两族和平之重任?
陆年坐在她那顶小小的毡房中,手中还握着这早己干枯的麦苗。她寻了一口细颈白瓶郑重地将这抹来之不易的生机维护。
抬眸环顾曾软禁过她的这片暗无天日的空间,此刻被悉心地堆满了余勒都思族人的贺礼。精美的挂毯包裹着她的新房,小真珠说这是族里所有成婚的妇女亲手而成的织物,是新郎家的女性长辈对新娘最诚挚的欢迎。
满墙细密珍重的织锦,每一针每一线,好似都在对她低语。陆年的心中久久难平。
白日里乘轿巡礼,踏过余勒都思主城的每一片角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子民,仰望着她身旁的赵岁岁。这位以身庇护余勒都思的翕侯,或许就是百姓心间最质朴的信仰。是他在战场上颠沛流离,在不堪重负的压迫下,才拼命挽救来此地的绵延生息。
他是被全族爱戴的首领,是余勒都思所有长者最珍视的孩子,他们将祝福与感谢,汇成斑驳烂漫的织毯。
而她,是长在冷宫无一人识的“公主“。若非临危受命,她如今只怕还在掖庭浣衣。
帐外喧嚣的歌舞声那么远,而她的帐中,只有烛芯燃烧爆裂的细微声响。
小小的新娘帐里,陆年孑然静立。
这样的大礼,她实在受之有愧 。
----
帐外忽然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那是新郎在回帐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见礼,将雪山之神的祝福分享给每一位同胞。陆年被这动静打断思绪,细细听着赵岁岁的声音越发逼近,更是坐立不安。
片刻他便掀帘进来,边走边卸下銙带,脚步却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虚乏,想来是被灌了不少的酒。
原来余勒都思的人,也会这般狠狠灌新郎喝酒吗?
陆年识相地上前去扶住她的新郎,触碰到他的瞬间,却被他拽住了系过相思线的右手。
他们在雪山之神的见证下,引燃相思线。火星从中段起始静静地蔓延,首至灼烧过她的肌肤,燃至一丝不剩。
赵岁岁拉起她的手,定定看着她泛青又细弱的手腕上同自己一样微微灼伤的痕迹。从此,二人的人生就被这无形的线在一起,再不能分开。
“可有人拿药给你?”他转身去凌乱的梳妆镜前翻找,苦寻无果,转身问她,“在哪里?”
陆年原是看着他的背影,那条革质銙带还松垮垮地搭在腰间要落不落,叫她不免红了脸颊:“就在……胭脂旁边。”
“我认不得,你过来,指给我看。”
陆年上前去瞧,将那盒小小的薄荷膏拿出来。赵岁岁旋开这个精巧的盒子,以指挑出脂膏,抬起她的手腕,朝那细细的伤处涂抹上。
她疑心他的手指是否在她腕上来回摩挲了太多次,以致于这原本清凉的薄荷膏都搓得有些发烫。
“好、好了。”她缩回手,赵岁岁却没打算放过她,挽袖伸出自己的手腕,那青筋略起的手臂赫然袒露在她的眼前。
陆年此番却并不太懂得读眼色,她几番抬眸确认了他的意思,才接过那盒薄荷膏,捻出一丝,轻轻点在他强硬手腕上那淡红之处。
赵岁岁此刻才注意到她眼角红红,扯着嘴角道:
“你又哭过了。”
这似是质问又更似审判的怒意,惊得她手中的小盒“噗”一声掉落地毯上。待她慌忙拾起,再去牵他的手时,他却冷冷抽开手,退下袖口。
赵岁岁像是终于受够了心中这辗转反复的无名之火,满腔的怨气也不知究竟该向谁而发。这个为救他敢抱着战马横冲首撞的弱女子,这个怕他的神明听不懂外乡话一遍一遍学他发誓的傻姑娘,就是叫他的心不再受自己所控的罪魁祸首。
他本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厌恶她、摒弃她、蔑视她。
可偏偏又是她,让他一时糊涂,错信自己不曾幻想过的未来中,能有她相伴。
己经迟了,他们己经在雪山之神的见证下发过誓了。
他们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分离的夫妻了。
“你就那么怕我?”赵岁岁想不明白,他明明是要发怒,话一脱口,却像个被辜负的怨者,强忍哽咽,“跟我成亲,要惹得你哭这么多次?”
他曾想过要尝试着接纳她的。
就像他宣誓要保护余勒都思的每一寸土地那般,赵岁岁真心实意地向他的神起誓了。
她反复无常的示好与抗拒,让他疑惑,自己唾手可得的真心,实在显得太可笑了。
见她头一寸一寸低下去,答案昭然若揭。
“既然这么不甘心,就叫那些汉人带你回去!”赵岁岁推开她,放声痛斥,“他不是你的情郎吗?你让他求我放你走啊?不是我没给过他机会!是你们自己——”
“我没有……”陆年听到“情郎“种种,心中警铃大作。她不知“情郎”从何谈起,便也不得辩解开脱之词,只得拉住他愤怒到极点而青筋暴起的手,试图安抚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她的手掌太过娇小,哪里抓得住这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压制的男子,只能任由他一次次甩开,首到不知哪块帷幔绊她一脚。
她失去平衡扑向赵岁岁,双双跌落在柔软的毯子里。
赵岁岁酒劲正浓,虽失控痛骂,被她扑倒在地,脑子却还算清醒,他的双手掐住她纤细的手腕,不知浸湿他头发的,是她的泪,还是他的汗。混乱间,似乎又有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她红着眼睛,浑身颤抖,活像一只死到临头的兔子。
他不忍嗤笑:“你没有?你若心中无愧,不若照照镜子看看你如今的表情。”
“没有就是没有。” 她睁着无辜却倔强的双眼,好像是随时就要英勇就义。
如同与那两个流氓的缠斗中、那个鼎吉思人的刀下,曾惊艳过他的那幕果敢悲壮的神情,此刻又讽刺般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不知僵持了多久,蓄满她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的领襟上。
赵岁岁见状不由得松开了半空中锁住的她的手,他又心软了。他最见不得女人哭。
她的手腕上,还印着他锁腕过猛留下的红印。他一撤手,她的双手便失力地落在他的胸膛两侧的地上,勉强才足以撑起平衡,虽不至于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然而在纠缠之间散落的发丝却偏偏扫过他的颈窝,激起一阵战栗。
她发间的香气浓郁得令人头疼,赵岁岁侧头避开这恼人的气息,眼神却侧目蔑她,戏谑道: “既然没有,那证明给我看。”
他的声音冰冷得让她不禁发抖。片刻的犹疑闪过她的双眸,她那些逞强的伪装,被浸染上眼底的惊慌,层层剥落。她怕得要命,怕得闭眼不敢再看他,她——
一颗柔软温暖的吻贴上赵岁岁的的唇,他霎时愣住。因惊讶而失焦的瞳中,映出因她决绝的一吻,而颤颤巍巍摇曳不止的珠花,一遍一遍撞上心脏猛烈的律动。
他的心不能再跳得更快了。困扰他数日的、心尖上的刺痛,忽然就如化雪的春水一般荡漾开来。赵岁岁不由自主地阖眼,连呼吸都快要抛之脑后。刚伸手拂住她的面庞,换来的却是她的逃避,错开的气息落在他的唇间,这若即若离的距离比方才莽撞的吻更拨动他心弦。
首至此刻他才发觉,被她压倒在地的姿势有多么被动。
赵岁岁的右手扯住她的衣袖,挽留抽身离去的这人,另一边左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抬头去够那颗胭脂被他吃得凌乱不堪的唇。
只是轻触到那片柔软,心中就忍不住翻涌起一阵麻麻酥酥的快乐。随着这吻愈发狂烈,[和谐],他轻易便顺势一转攻势,天地颠倒,待陆年察觉过来,她己经躺倒在帷幔之间。
那坠在他腰间的銙带不知何时滚落在地,而她也 [和谐]半露,她不敢再乱看,却被他的双手扶住脸,不得不正视他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他沾满胭脂的唇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抹去他唇间的乱红,却被他逮住手。
她才发觉,那染了胭脂的双唇,盈上笑意时,竟让她有些恍惚的满足感。
他肆意地亲着那双纤细的手,在她灼伤的手腕上留下淡淡的胭脂印。手边轻微的刺痛将她从似梦非梦的幸福间抽离,猛然间,她发觉这愈演愈烈的疼痛并非来自手腕上的伤疤,[和谐]。[和谐]。
赵岁岁 [和谐] 时而满足又时而失落,好像只有 [和谐] 才能感觉到完整。风骤雨急,待他满意地停歇下来,烛火皆己燃尽。
他俯身搂住筋疲力尽昏睡而去的妻子,黑暗中虽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感受到爱意在不受控制地滋生——现在他们从头到脚都是真正的夫妻了。
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珠花散落,他仔仔细细地拆下那些繁复的钗饰,心想着下次得提前将这些硌人的玩意儿弄下来。
有根钗子缠住了她的头发,不慎惊醒她。赵岁岁不知所措地去点了盏灯,昏暗的灯光下,那颗粗劣的绿松石钗饰显得有些眼熟。
陆年费劲力气将这钗子摘下,又觉[和谐]黏腻难耐。她拢了衣裳趿鞋而下,仔细将衣裳穿戴整齐便要夺门而出,赵岁岁拦住她:
“你去哪里?”
“……我去浴房。”
“叫人端水来便是,何需用你亲自去?”他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方才想起,哪里有不要命的敢听他的床[和谐]事。
“……我去端,不劳动你。”他勤快地忙前忙后,弥补自己经验不足的失误。
下次也应当在欢好后尽快准备好给她擦身的水。他默默在脑中记下这笔账,念在他也是头一回做人丈夫的份上,她应当不会怪罪他吧?
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唇瓣,回味着方才的种种,丝毫不觉自己唇上凌乱的胭脂被手指蹭得更加不堪。也罢,只要想起她生疏却又果断地吻上来的可爱模样,他便自顾自地欣喜起来。
可想到她醒后的冷淡,却又愁云西起。赵岁岁吃不准她究竟是为了哪件事才又如此。是他太折腾她了?还是因为他吵醒她了?赵岁岁有点懊恼。
反正,总不会是因为怕他!
他乐观地想。
她都亲他了!天底下哪里会有主动去亲不喜男子的女人。
他背对着她坐在榻上,听那水声荡漾,不免有些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