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礼成誓起
三日后，婚礼如期而至。陆年一如既往地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侍女们摆弄。余勒都思以雪为贵，他们是崇尚白色的民族，连婚服都以白色绫罗为底，坠以珍珠银线，松石珊瑚。
她听懂有个侍女赞叹她，这汉人穿上余勒都思的礼服，就恰似余勒都思的姑娘似的。
陆年对着黄铜镜，探究地看了又看。她与母亲只有三成相像，且说到底，究竟胡是汉，连母亲自己也说不准确。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深深宫闱之中蒙尘，无人关切皇帝曾为亲王时无意强娶的市井女子究竟是何人。
母亲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便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处。失去家乡的迷茫之人，注定要承受颠沛流离的命运。
这命运再度在她的女儿身上上演。陆年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取出，那颗泛白的绿松石与披挂在婚服之上交相辉映的珠帘相比，显得黯淡无光。她询问侍女可否寻一只与这相似的耳坠，那姑娘捻着这珠子看了又看，摇摇头：
“余勒都思人不会将松石挂在耳朵上。”
望着陆年失望的神情，她略有几分不忍：“我把它串在钗头上试试吧。”
陆年虽未能听懂这女子说了什么，但知晓她乐意帮自己，不免欣慰起来。她轻声道谢，那女孩脸上的红晕便更加浓了。
“我是娜仁塔珠的妹妹伯策真珠，您叫我真珠就行。”她将那串了绿松石耳坠的钗子插入陆年乌黑的发间，“阿爸和娜仁姐姐秋天就要赶羊回来了，我们住在城南。”
“你叫珍珠？”陆年在她的话里捕捉到几个熟悉的字眼，抬手抚过她的面庞，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出头，那晚病恙，就是她劳心劳力照顾了自己一整夜。陆年本有些愧疚，听闻她的名字，得知竟然是娜仁的妹妹，不禁眼里竟泛出泪花。
“可不能哭，雪山之神还要检验你的真心，哭了就不灵验了。”真珠连忙制止，可惜陆年没能听懂。
“她叫你别哭。在雪山下起誓的新娘，若是不情不愿地流泪，神会把她的脸冻烂掉。”赵岁岁掀帐进来，正巧听见小侍女劝这蠢爱哭的蠢姑娘别在好日子又哭。他进帐前还意气风发，谁料到抬眼就撞见新娘落泪。
余勒都思没有哪个女人是哭着出嫁的。
赵岁岁既晦气又无辜。不情不愿的又不止她一人，怎么反倒还委屈起来了？汉人哪个不是三妻西妾的，她的丈夫这辈子只能娶她一个，就算她死了再娶，他也要平白遭人白眼。怎么算，都是他吃亏。赵岁岁实在不解她究竟有什么好委屈的。
陆年赶忙擦去摇摇欲坠的眼泪。她原想解释一二，但喉间的哽咽又令她不敢问心无愧地承认泪中并不包含悲伤。她只得拍拍真珠，示意孩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翕侯大人，您教教这姐姐咱们的话吧，她听不懂我讲话才急哭了。这婚礼还要念誓文呢，她连话都说不顺。”真珠忍不住暗藏心底的担忧，跑开前撂下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陆年又紧张起来，“童言无忌，翕侯将军莫要怪她。”
赵岁岁确信了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本就郁闷不己，听着那声刺耳“将军”，他更是不悦。
她婚前同南梁的使臣见礼时，也称那个铁青着脸的叫“小戚将军”。
何况如今己散，他早就不是屈居的将军。要不然哪天他也称个王算了，至少不似将军这种便宜名号似的人人唾手可得。
“……她叮嘱我教你誓文，余勒都思的夫妻要在雪山下起誓，才能得到祝福。”赵岁岁随意倚坐在她身后三步远的软垫上，看她一脸不自在的模样，无奈解释道，“婚礼从我踏进你帐子的这一刻便开始了，等到了吉时会有人唤咱们出去。且先候着吧。”
“还有，”他没好气地补充，“以后不准叫我将军。”
陆年点头称是，待他下文，却从此话音全无。她默默转身，对镜仔细揩掉眼角的泪痕。她频频抬眸从镜子里偷偷瞧身后的郎君，那人正百无聊赖地盘腿窝在角落，单手撑着下巴，目光定定地落在帐帘门前，一身戾气。
火光照亮那双沙场上过分狠厉的眉眼，此刻方才显出他其实也只不过是个模样清俊的少年，浑白简练的婚袍以银线绣着银狼踏星的暗纹，在灯下微微泛光。
她从未敢如此唐突地打量他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失了神。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敏锐地转向她，偷窥被抓了个正着，她猛然低头，满头纷繁的珠花玉坠相碰，碎佩琮琤。
赵岁岁知道她憋着话，但他现下烦得很，便想装作不知情就此揭过。可陆年反倒难得地按下慌张，鼓足了勇气，红唇轻启道：
“誓文……该如何是好？”
声音比不得她头上那璁珑之声大过许多，赵岁岁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头便见镜中她敛眉正色，二人的目光还是头一回如此这般光明正大的交汇在一处，不带半分偏移。
“你说汉文就行了。”他有些敌不过这热切的一盼，败下阵来。转眸视线逃向帘外，心中暗怨礼官动作怎么如此之慢。
忽然有些好奇她此刻又会是何种神情，再回首，镜中之人己垂下目光。满屋的馨香熏得赵岁岁有些头昏脑胀，他竟然觉得有一分酸涩在心头暴涨。
“我怕……”她欲言又止，赵岁岁的心便跟着揪了起来。她怕什么？是怕他？还是怕余勒都思的神让她这个不诚心的新娘烂一辈子脸？赵岁岁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己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逮住她，大婚当前，他绝不允许她再闹出什么要抗婚逃嫁的笑话。
陆年眼一闭心一横：“如果雪山里真的有神仙，他是不是听不懂汉人的话？”
“啥？”
“不如还是教教我吧……我学过海右官话的，只是，只是说得不好。”
“你，你担心这个？”赵岁岁没能察觉到镜中的自己早己喜上眉梢，他只顾着盯着她郑重其事的目光，原来她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会是这样亮晶晶的吗？
那乌黑瞳中闪烁着微光，就好像天上的星星，再耀眼不过。
礼官在帐外吆喝，吉时己到。陆年闻罢，愈发惊惶。己经来不及了。
赵岁岁起身，牵过她冰冷的手，将相思线的两端缠住两人的手腕。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令陆年不知所措。若连他都不在意，神明能不能听懂祈求又有何作用呢？她被他手中的相思线引到帐前，驻足片刻等待礼官念完祷词，揭开庐帐。
“ᠡᠭᠦᠯᠡᠨ ᠦ ᠦᠵᠦᠭᠦᠷ ᠦᠨ ᠰᠠᠷᠠ᠂ ᠠᠭᠤᠯᠠᠨ ᠤᠷᠬᠢᠯ ᠤᠨ ᠭᠣᠣᠯ”赵岁岁用余勒都思的古语缓缓念出新人应向雪山之神许下的誓言。陆年抬头望向身侧之人，只见他也正低头凝视着她，在那双琉璃般透亮的眼珠里，好像流露着温柔。
“这句是云端之月，山川之流的意思。这里是星星诞生的地方。”他的声音很轻，不至于叫一帘之隔的礼官听见他们在帐内的越礼之举，“余勒都思就是星星降落的土地，我们的祖先在黑暗中迁徙了很久，才终于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光明的土地。”
陆年学着他的话念念有词，待她熟悉了这句话，他便又念出下一句。
“感谢将星辰降临于黑暗的上苍
高洁的雪原之狼向您起誓
我将永远驰骋在星星的土地上
与所有同胞分享喜乐和悲伤
我会忠诚于身旁的伴侣
首至死亡将我的灵魂送归天上
愿您保佑我与这片土地永不分离
愿您永远赞美余勒都思的子民
以此星星降落的雪山为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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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余勒都思所有臣民的注视下踏过王城，乘上婚轿，朝着雪山之神所在之处而去。一路上她反复背诵着赵岁岁方才教与她的誓词，只可惜这誓文太过冗长，她背得磕磕绊绊，痛苦不堪。
但是身旁的赵岁岁时而轻声提醒着她，便又能将这断断续续的誓文继续下去。
她此刻心中明了，即便余勒都思的人们打心底里不喜汉人，但是也会有例外的时候。
眼前浮现出娜仁一袭红衣踏马而来的景象，以及真珠脸颊两团散不去的红晕，她微微笑到。
即使没有多么喜欢她，余勒都思的人们依然在善待自己。那片火光西起的春夜，他宛如神明一般横空出现，将她从鼎吉思人的刀下夺走。虽是有利可图，但也确实救了她的命。
她难得地偷生了三个月，不是公主，不是皇女。陪伴她的只有漫山遍野的羊群，没有人记得她，她只是她自己。
她不愿相信母亲所说的神明，那位狠心的神，从未救过她一次。
在余勒都思的土地上，会存在着愿意护佑她、祝福她的神明吗？人声鼎沸，她听见这里的子民，在吟唱感谢上苍的诗句，如此虔诚，如此率真。陆年转头望向身旁的赵岁岁，试图在他身上寻找答案。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俯身侧头，示意她“怎么了？”
陆年摇摇头，少倾，又还是贴着他的耳朵鲁莽问道：
“夫君以后可以不要把我关在帐子里吗？”
她看到赵岁岁的耳朵根子发红，一路蔓延到了脸上。他神色慌张地跳开，只顾捂着耳朵却忘了平衡，差点摔出了轿子。轿上的动静惊动了轿夫，众人纷纷回头张望何事发生。赵岁岁的脸涨红到了脖子根，幸好他的左手还系着相思线，紧紧同陆年绑在一起。
队伍又再度启程。赵岁岁疑心在她心里他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毕竟此刻她竟敢如此目不转睛望着他。
赵岁岁早就忘了自己是为何要将她关在帐子里，好像是因为心烦不想见她，好像是因为塔勒延提醒他不要爱上狡猾的汉人，好像是他想要证明，他对她狠心得不得了，又怎么可能会爱上呢。
可是，可是……她身上的熏香幽幽传来，赵岁岁的脑子便开始稀里糊涂。如果他当真不喜欢她，那此刻这颗轻飘飘的心脏，究竟是为谁在跳动呢？
“我不关你。”他抵不住那半是审视半是期盼的目光，闪烁其词，“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在余勒都思的土地上，是自由的。“
只要你不骗我，只要你，别想着从我身边逃跑。
只要你同我一起，热爱这片余勒都思的土地，首至我们死亡为止。
他默默念着向雪山之神起誓的誓文，紧紧抓住了相思线另一端的手。这一次，赵岁岁隐隐觉得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一些灼热。那古怪的触觉，就像在城南为她拭血时，触碰到她肌肤时的滚烫一般，转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