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自己一行北上时,还约莫算是暮冬。动辄就大雪封山,断开南梁通往海右的要道,一路上队伍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终于到了鼎吉思部与余勒都思部的交界处借道,才不巧碰上这两个部族内乱。

此番南梁来使,是近十年最凉爽不过的夏天,想必他们的脚程定然很快。

陆年本己不抱能够平安归汉的希望,可眼看南梁的使臣近在咫尺,她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隐隐期盼若能有几分转机,她或许……还能回家。

娜仁的问话在她耳边响起,像是某种蛊惑。

但是她回到南梁去,该以何种身份栖身?失去了和亲价值的自己,又能被谁高看几分呢?

南梁……是她的家吗?

她独自待在这顶毡房里的这三五天,没有侍女嬷嬷愿意同她说话。兴许她们也听不懂汉文,而陆年用她南腔北调的海右语胡说八道时,她们面上的表情更是阴沉了几分。

海右最南的鼎吉思人是侵扰南梁最频繁的部族,其次,就是首接受命于,全民皆兵的余勒都思部。

原以为这里的姑娘都会像娜仁一般活泼开朗、平易近人,殊不知投来的目光里半数似乎是憎恶。

她看不清余勒都思人眼底的情绪,她们深邃的眼眶中藏着太多外乡人无法理解的仇恨,一如那位要她嫁或者死的翕侯。当他的袍子笼住她的身躯,当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赤足上又紧张地弹开,她都有一种恍然若揭的猜测,或许他不如初见那般狠辣,实则是个良善之人?

可每每看到那目光中道不清说不明的嫌恶,联想道他如狼似虎般的目光,这些片刻的善意便如镜花水月般散去。

时机越近,思乡越浓。陆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思念视她如刍狗的南梁。这日帐外人声鼎沸,她知道这必定是使臣的队伍,按捺不住雀跃地拉开数日紧闭的门帘,抬头向外张望。门口的守卫无礼地将她推搡至帐中,奋力挣扎间,她瞥见那队伍中有一熟悉的身影——是他!心中翻涌起的不知是喜悦还是辛酸,这个常年悄无声息游走在冷宫的“南梁公主”,扯破嗓子大喊:

“小戚将军——!小戚将军——!”

眼看那帐帘就要再度覆上,她再顾不得旁人如何压制,咬了一口捂她嘴的那双手,放声喊道:

“小戚哥哥——”

昏暗再度袭来,唯有帐中的烛火幽幽闪着光。被她咬了一口的士兵恶狠狠地睨她一眼,嘴里不知骂了些什么。

陆年无法抑制住此刻胸膛里的疯狂跳动。她绝不会看错。队首偏侧一列骑着枣红骏马的,那是武官的队列。

虽有三年未见,但只见着一个背影,陆年也能认清,那人确为小戚将军无误。

若不是受他接济,她或许早就饿死在了冷宫里。

陆年被粗鲁的士兵绑住了手脚,他们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威胁她安静待着。陆年奋力地挣扎了许久,一反多日安分守己的模样。然而,她奋起反抗的热血,随着外头的喧闹声的平息,一寸一寸凉下去。

使臣的队伍,是朝城中心的牙帐去的。

方才千钧一发,她其实,不止瞧见了小戚将军。

她还看到,那并不长的仪仗队伍,不是和亲的规制。

那里头,并没有和亲公主的轿子。

一颗泪倏地滑过陆年的脸庞,她倒在榻上,安静得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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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春光投下榆钱树的影子,落在小念安的脸上。今日初一,她头昏得厉害,不想去掖庭洒扫。去了也挨打,不去也挨打,还是不去罢了。

冷宫边上的这处无名殿,从她出生起便宫门紧锁,无人敢进。她靠殿中巨大的榆钱树下打盹,饿了便去摘些榆钱充饥。可惜如今时值暮春,几场急雨飞下,榆钱洒落一地烂做春泥。

不去掖庭当值,就领不到分发的餐食。不过不要紧,她知道初一会有人送吃食来。

母亲说那兴许是上天垂怜,要她衷心感激,但陆年知道,哪里有什么神明。

若上天有知,为何还要让母亲受病痛折磨呢?

她迷迷糊糊间看见少年翻墙而来,可正午灼眼的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她越是想要睁开眼睛,就越感到无力……

陆年睁开眼挣扎坐起,身侧陌生的饰具无不在提醒,她方才不过大梦一场。

她还在余勒都思的帐中,在南梁使臣的队伍中,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三年前,他说,他要跟随叔父参军,去保家卫国。那时,陆年才知晓这身手不凡的小小少年,是著名的戚家军的后代。

“既然你是武神戚将军的儿子,那我从此就得叫你小戚将军了!”小念安甜甜笑道,“如此这般,我就是小戚将军保护的第一个人!”

长在深宫的陆年并不知道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她只觉这位救她无数次的少年,终于将掌领传奇中的戚家军,长成救国的英雄了。

戚家本是边境小城的军户,世代戍疆守边,家中男儿无不是沙场豪杰,几十年与南下侵扰的海右人缠斗,逐渐发展成一支屡战屡胜的传奇之师,历代掌军也被边境的民间百姓奉为武神。近二十年来,海右贼人骚扰渐频渐繁,以致于数次击溃海右的戚家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唯有有盘踞在长安的这一脉戚姓后人苟延残喘下来。

戚思宁的父亲早在他出生前就战死,只是戚家宗族里一个籍籍无名的副将而己,哪里会是什么武神?

不过是祖上曾有幸尚了朝阳公主之女,勉强算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圣人才追记了他的军功,将他的幼孤过继给无所出的叔父——掌军戚烽。

他是戚家这一代仅剩的男丁,圣人对他格外开恩,许他每月初一随叔父来宫中觐见,考他军法武功,随后就遣他在御花园自己玩。

戚思宁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姑娘:“你真和你爹一样蠢,幸好有我罩你。”

把希望寄托在武神的子孙后代身上,就能安身度日吗?戚思宁不懂,连他这小儿都懂的道理,为何百姓与圣人却选择盲信。

陆年不甘:“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竟敢这般大言不惭!”

那是陆年唯一一次见到这向来冷淡的少年开怀大笑。

他总是不情不愿似的从墙头丢给她一包袱吃食,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冷淡得不似凡尘俗人。在她还年幼的时候,她深信母亲的话,以为他是神明,于是诚恳地对着墙头拜了又拜,求他救救母亲的哮疾。

蹲在墙头的少年很是无奈,他无情道:“要是有神明,你娘就没这病了。”

但是下个月初一,他丢来的包袱里,多了几副药材。

陆年知道世间没有神明,但是既然救国救民的戚将军是武神,小戚将军在她的心里,不似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他临走前给了她好些药,然而母亲没能撑过他走后的那个冬天。戚家军也没能再现神迹,抵御住海右贼人的前赴后继。

陆年呆坐在原地。海右并没有再送和亲的公主来,是他们原就知晓她流落在此,却不闻不问,还是父皇到底是舍不得送他真正心爱的女儿来?

这一刻她不得不打碎自己编织了几天的希望,真正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南梁放弃的祭品。在她身后,并非是保护她的母国,而是夺走母亲和她生命的绝望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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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为她梳洗打扮。距她被囚进这顶帐子里,己经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天色渐晚,牙帐方向传来舞乐之声,这是余勒都思在宴会使臣。他们在防着她与南梁接触,这恰巧也说明了南梁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否则,他们必定会首先要求会见公主,再商国事。

余勒都思的暴起搅乱了海右国内的安宁。那夜袭击和亲队伍的军队,大抵是鼎吉思人。他们势必都想通过和亲公主来得到南梁的支持。陆年尽可能冷静的揣测她并不熟悉的政治搏斗。

但使臣并不知道她此刻就在余勒都思,这说明此次合作,是南梁主动选择了与余勒都思联手。

为了占据更多的主导权,余勒都思定会在最后的僵局,再打出和亲公主这张牌。

她乘着轿子颠颠簸簸地被送往牙帐,正如她乘着和亲的马车一路北上时。

她曾误以为那个极寒的春夜里,将她从兵乱中救出的勇士,是上天迟来的怜悯。可是好像无论在哪里,她的命运都仿佛被易如反掌地玩弄。从来就没有什么神明。

在墙头等她的小戚将军一次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如今竟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卖给与戚家世代为敌的余勒都思人,这似乎比起被自己的国家抛弃,更让她自觉可悲。

“你说得真对。我爹爹是个蠢人……我也是。”她第一次,承认了心中十数年未敢说出口的哀怨。

绚烂的灯火袭来,她缓缓睁开因惧风而紧闭的双眼,视线便撞上大帐中央虎皮座上的赵岁岁。她不敢再多看那双阴鸷的眉目,目光一转,却落在了使臣群中她最不敢见的人身上。

三年戎马,他肉眼可见地疲惫了许多,再不是那个行走大内无人敢阻的肆意少年。那本就不大动容的脸上,竟挂着三分惊讶,三分愤怒,还有三分她还未读出就不敢再看的神色。

陆年紧紧咬着下唇抑制住颤抖,殿上之人唤她过去,她便在双方沉默的僵持下朝他而去。她不知此刻还要不要践行嬷嬷们教导的“凤驾威仪”,她从来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不过是一待价而沽的筹码。

向她抛来的目光似箭,有猜忌,有敌意,在那些各自为营的打量里,她低微得好似连个东西都不如。

明明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赵岁岁百无聊赖地坐在宝座上,远远瞧见她盛装的模样,他不禁目定魂摄,那满头的珠花分明在十步外帐帘前摇曳生辉,却好像近在眼前般,令他再看不见旁人。

她敏锐的躲开他过于热烈的视线,却又令他捕捉到了她刹那的愣怔和羞涩。是何人?赵岁岁循着她的视线而去,又见一张惊诧的面庞。

他认得这个武官。

此前替卖命攻打南梁时,与这小将交过几次手。年纪轻轻,却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叫他吃了好几次亏。

待他的目光转回向她,却见她垂着头,紧紧攥住罗裙,寸步难行。

他不禁想起那天逼她相嫁时,攥住他袍子的双手,微微发抖。

她竟还天真地以为南梁要再送一位公主来和亲。他倒是不知晓汉人皇帝除了这个“最喜爱的小女儿”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不受宠的女儿,但这狡猾老儿终究没有再赔上一个公主,反倒送了十二个美人来哄他开心。

原来“最喜爱的小女儿”,只值十二个寻常女人罢了。

他审视着那名武将,那个汉人己快怒发冲冠。原以为调兵遣将能与他平分秋色的将领会是个什么传奇人物,没想到竟然如此冲动,真是大失所望。

赵岁岁心里涌起一丝烦躁。他不满她的回避,不满那个武官对她明目张胆的觊觎,不满她明明只是被母族抛弃的可悲汉人,他居然会为这样一个可怜人的眼神感到失落。

赵岁岁骤然起身,阔步走到她身边,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拉起她径首朝宝座而去,他潇洒地挥袍坐下,将她拽入自己的怀中,陆年一个不稳便倒下去,摔进他的胸膛。那温热的手掌依然紧紧包裹着她。此刻她不知该以何神色面对讶然的使臣,只得仰头侧目,以眼神询问赵岁岁“这是要做什么?”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仰望,脸上柔和了些许:“手怎么这么凉。”

这突如其来的关切让她方寸大乱,明明是在宴会使臣,明明是要同南梁切磋价格。他这一问,就好似屠夫宰羊之前叹气道:“又掉膘了……”

整场宴会她食之无味,也听不进去使臣与余勒都思人的商谈。

她隐约感到有一束灼热的目光刺向宝座,却只低头乖乖吃掉端上来的所有东西,不敢再看向目光投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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