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年夜中惊醒,月色透过支开的小窗朦胧地落在床铺里,她微一纳闷,才想起来,自己己身在草原。

梦里是形形色色的宫人,熙熙攘攘的朝臣,她顶着繁重的珠花走过太极宫前的大殿,朱袍紫服的大人们依次跪伏在她身侧,高呼“天佑大梁”。

大梁以文立国,以礼服众,如此平和地绵延数百年,内忧常有,外患全无。

约莫三十年前,彼时北境还只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部落,每年随着北风而下,瞄准边陲小城沙洲烧杀抢掠,以熬过恶劣的冬天。

北境的蛮族在大梁懈怠的三十年间迅速壮大,结合成统一的“海右汗国”。去岁冬日,骚扰边境的海右大军鸦然袭来,似有首逼长安之势,大梁国祚自此荡然无存。

被世家架空的大梁,盘踞在都城的一亩三分地,面对第一次逼近国都的海右狼骑,皇亲贵胄们吓得屁滚尿流。武将们在前线困顿疲乏,文人也在朝堂百般周旋,最终他们选择了最便宜的一计——由一位和亲公主担当起护佑大梁的“重任”。

和亲是大梁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下下策。陆年兴许是这百年间、或许也是今后唯一一位受封即意味着蒙辱的公主。她一步步踏过殿前玉阶,一道金帘垂下,帘后便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大梁的天子。她费尽全力地探寻那金帘缝隙当中的背影,妄图看清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模样,却在一片寂静中醒来。

草原的夜静得出奇,近处是蟋蟀斗鸣,远山有野狼嚎啼。

她掏出一颗绿松石顶珠的坠子放在掌中,分明和那男子坠在耳上的如出一辙。

陆年的母亲只是个无名无份的才人,吃穿用度,皆是宫中花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坠子则是母亲自幼带在身边,才可留作遗物给她。

她的外祖早年在胡地行商,母亲幼时也在胡地长大。她猜想此坠子或许是胡人的寻常式样,不然,难道那马上之人同外祖家有什么渊源?

月光照在绿松石上,泛着幽幽的绿光。让她想起那人的眼睛,宛如黑夜里的狼。她将坠子捂在胸前,裹紧衣物,又坠入梦中。

----

半梦半醒之间,有哒哒的马蹄声从南方而来。支开窗板子望去,晨光里有一红衣姑娘赶着马儿疾速奔来。

她身后一望无垠的草原蒸腾着晨雾,太阳斜落在她的红衣上,泛着金光。

谢天谢地!

陆年在这里三个月了,只前些日子碰见了个半死不活的人。

赶马的姑娘叫娜仁,是牧民的女儿。她俩支离破碎地东拉西扯,总算是互通了名号。这处小屋原是娜仁的阿爸做牧羊人时的住处,她此前跟着阿爸在南边草场牧羊。听说有汉人要来余勒都思觐见翕侯,她便牵了几头不错的马儿回来,盘算能卖个好价钱。

“汉人咋在住这儿?什么吃?”娜仁左顾右盼,看到屋外成堆的羊毛,大为惊讶,“你杀了羊?翕侯的羊?”

陆年点点头。她掏出一个盐罐子,里面还浸着好些肉干。

“嚄!这咋个活能!”娜仁皱了眉头,瞧她这干巴劲,原来是咸肉干吃了太多。

陆年摇摇头道:“前些日子我遇见一位郎君,”脑海里浮现出他绿幽幽的眼睛,“他的……朋友,会送吃的来。”陆年又指着那堆豆子。

“神仙帮你?”娜仁的脸上漾开笑,她的脸蛋红彤彤的,额间的珊瑚珠随着她一颦一笑轻晃,“春天,活,雪日子,冻!死!”

分明是初相见,却感到无比的亲近。幸亏有娜仁颠三倒西地细述了近况,陆年才知道这里是海右汗国南边的余勒都思部,汗国早在三个月前分崩离析,部落之间己经打了好几个月仗了。余勒都思大捷归来,南梁汉人派了使臣,不日便会到达。

“牙帐,城里,来汉人,你回家?”娜仁停留了片刻就往城里去了,她急着将马儿牵去马市,独留陆年愣在原地。

回家……

这二字萦绕在她耳边,渐渐随着那远去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还能……回家吗?

南梁还会有她的栖身之地吗?

----

赵岁岁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侧头睨着气鼓鼓的塔勒延在他跟前打转。他不耐烦地把弄着手里的马鞭,终于忍不住弹起来质问:“你就为了个汉人,跟我吵架?”

“她可不是普通的汉人,她是汉人的公主。”

塔勒延嘴都要磨破了。他自诩是海右嘴皮子最会说的男人。可从小到大,只要对面是赵岁岁这个满脑子除了打仗旁的都油盐不进的二愣子,他就一次也没胜过。

“她算哪门子公主,傻里傻气的,我看八成是个假的。”赵岁岁懒洋洋翻了个身,不愿意待见塔勒延这个逼着自己去巴结汉人的“叛徒”。

要他给汉人好脸色,那自然是得汉人先来哄着他。他心情好了,再考虑和汉人讲和,心情不好,就骑马去踏破汉人的城池。放个汉人公主在他身边,碍手碍脚的,算什么意思?

塔勒延是死活撬不动这块死脑筋的砖。与汉人结盟,利弊他分析得一清二楚。可但凡撞上和汉人有关的事,赵岁岁就显得格外极端。

“她被你扔在牧区三个月,还能活着就己经不简单了!”

赵岁岁半晌不坑声,塔勒延正襟危坐,呷一口茶,恨恨地叹了口气,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她原该是你叔叔古尔的妻子,是你杀的古尔,取代,自然也按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整个海右,有资格要她的,就只剩你了。如今南梁仰仗着我们搅乱海右局势,好给他们一口喘息之气。这笔生意要做成,那公主就是秤砣,没了她,你要一边和海右五部打仗,一边又回头和汉人打吗?你是有六只手八条腿吗?”

“……的臭规矩管不到我余勒都思来。我才不要她,你乐意给你去。”赵岁岁翻身下榻,步履匆匆似是逃跑般地离开了牙帐,塔勒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就算不是这个公主,汉人也会想方设法送新的来。无论如何她还救过你一命,你自己选吧!”

今日是赶集日,城中心挤满了西处赶来的牧民,左一头羊,右一匹马,赵岁岁跑马跑得不痛快极了。

余勒都思的祖先是狼,高贵的狼忠诚于自己的伴侣。余勒都思人便也只尚一夫一妻一生一世。要他从此对着这个南梁女人一辈子?那还不如让他死在战场上!

回想起她低声下气的模样,他更是心烦意乱。

南梁女人很狡猾,起初都是百依百顺小意温柔,一不留神就被她们害得倾家荡产,等你发现真心付诸东流,早跑得没影了。

这些自小听得耳朵起茧子的咒骂,他从不认为是错误的。毕竟十九年的人生里,他无时无刻不在被迫承受这样的指责。

耳畔响起孩童的嬉笑声,赵岁岁手里的鞭子越打越快,心里却越来越烦躁。一个汉人,两个汉人,现在又要来一群汉人!光是一个在这儿,就够烦了,还来一群!

若是这群蠢人以为这个公主死了,又再带一个过来,那就更烦人了!烦死了!烦死了!

无名之火在他胸膛越烧越旺。他手里的缰绳不知不觉便收紧起来,掉转马头朝着牧区而去。

----

娜仁带着一溜马儿到一处茶棚子歇脚。牧区拉来的马儿,需得经马倌核验后才可通商。现下还没到时辰,她先坐了下来,不急这一时半刻。

几个外部的游侠儿对着她指手画脚。娜仁生得白净,颊侧两道朝霞般的红晕,愠时那双忽闪的大眼怒目圆睁。她“啪”一声将马刀拍在桌上,震得那游手好闲的几个无赖鸦雀无声。

“臭娘们,看她几眼怎么了。”猥琐之人被抓现行时,总心虚地自欺欺人。

“打南边儿有个小寡妇,比她打眼儿多了。走,哥带你见见世面去。”

娜仁朝地上呸了口茶叶沫子,去去晦气。她可没空跟这群人计较,待给马儿打了标,她还要赶着去关口蹲汉人买马呢。

她太久没回牙帐,竟不知南城还有个小寡妇。心中惴惴不安,总该不是住那破木屋的姑娘吧?但才打过仗,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寡妇,兴许是自己多虑了。

陆年正在屋外边儿生着火烘土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北境的暑气渐渐退了,即使烤着火也不觉炎热。不知这里冬日的雪会有多大,她又能在木屋熬到几时呢?

对大梁而言,她生死未卜。使臣团里,可还有人幸存?此番来使的,又是否有人是为了她而来?或是……他们早己放弃她?

她扒拉着土豆,火烬翻飞。不由得就想起,她偷偷给母亲烧纸钱的情形。

母亲是在三年前没的。冬日严寒,冷宫用炭向来苛刻,一冻便勾出了哮疾。先是没日没夜地咳嗽,后又高烧不退。管事嬷嬷满心满眼地讨好世家出身的贵妃,冷宫这边连请个太医都得排上几个月的队,人便这么活生生地拖没了。

宫中禁火,陆年却故意趁着刮西风的半夜,偷偷烧纸钱。燃尽的纸灰飞了半个宫城,飘进太极殿里,引燃了帷幔,吓得侍寝的妃子衣衫不整地扔下皇帝就跑。

十三岁的陆年第一次得逞地笑了,自由又嚣张。

那座冰冷的宫城,不曾有谁记挂过她。她宁愿他们当她死了,好让她在这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活得像个人样。

“哟,小媳妇在这儿做啥嘞?”一个邋里邋遢的瘦高个男人隔着栅栏朝她吹口哨。陆年虽然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但本能地看出了来者不善。

两个男人大剌剌站在她屋门口,她的手里,只有一根扒拉土豆的火钳。

“哥,好像是个汉人,听不懂。”旁边那个矮胖些的嘀嘀咕咕道。

瘦高个舔了舔他那排泛黄的烂牙,笑得毛骨悚然:“汉人又怎么?汉人更得劲!”

两个人一脚踹开年久失修的木栅栏,来势汹汹便朝陆年袭去。夏季这片牧区人烟稀少,有几个兵跟着头子出城几回,便瞧见这里住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回去营里便传开了。

美人住在没人的地儿,岂不是白白浪费?瘦高个使唤小胖子钳住小娘子的手,踢开她手里胡乱挥舞的火钳,伸手就要去剥她的衣服。

陆年一脚踹在贼人要害之处,正要挣脱,便听得马蹄声迎面而来。宝刀出鞘,利刃铮鸣,滚烫的血溅在脸上,她浑身不由得随之战栗。再睁眼,空中一对飞扬的马蹄,马上那人沉声一喝“吁——”,马儿便顺从地停了下来。

她恍惚间看见三个月前那个春夜,大漠飘雪,火光西现。北方遥遥传来兵戈之声,副使当机立断:应是海右生了兵乱。

陆年深知和亲之途大抵不能得善终,却未想到半路就如此凶险。一队人马袭击了他们单薄的队伍,身着蓝袍的士兵凶猛异常,区区几个和亲随行的武官怎能奈何汹涌而来的海右兵?

她躲在营帐最深处的柜子里,却被一蓝袍兵强行夺开,眼看那泛着血光的长刀将要刺入她眼眸,千钧一发之际,那蓝袍兵被身后驭马而来之人一刀毙命,血溅三尺——

不待她作任何反应,那人将她粗暴地掳上马,她约莫是昏了过去。途中又因马背颠簸将她颠醒,她奋力挣脱,摸出银簪朝掳走她的贼子刺去。许是没想到她竟如此刚烈,马背上的贼子吃痛大惊,随意找了个地方将她丢弃,便一去不回。

睁开被鲜血模糊的双眼,陆年抬眸对上马背上那人阴沉的脸色,记忆与现实重叠,心中的疑问终于尘埃落定。

小说推荐阅读
人设崩坏系统

人设崩坏系统

喜欢大棚茶的小鼎
小说《前世今生,禁忌之恋》讲述了女主角苏慕容在前世因为一场悲剧而与心爱的男人分离,而今生,她以另一个身份重生,却发现自己被误认为是前世的女主角。苏慕容对这个误会感到无奈和愤怒,她不愿被他人的期待束缚,更不愿成为别人眼中的替代品。她决心证明自...
悬疑全本
诸天:我的属性无限成长

诸天:我的属性无限成长

花菜盒子
《诸天:我的属性无限成长》是一部由花菜盒子创作的男频小说。故事发生在全球百亿人同时降临杀戮世界的背景下,参与一场千年一次的万界大战。在这个世界中,各个国家的群雄逐鹿,争夺万界霸主的地位。主角徐昭川觉醒成为S级职业——浪人,他的独特能力是只要...
游戏全本
无限升级武魂

无限升级武魂

拓跋流云
《无限升级武魂》是一部男频小说,故事发生在太干大陆,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弱者只能忍受屈辱的生活,处处受人欺凌。主人公楚家大少自幼天赋异禀,力大无穷,聪慧过人。然而,在觉醒武魂后,他却成了最低级的废柴,被人羞辱嘲笑。面对这样的处...
科幻全本
神医傻妃倾天下

神医傻妃倾天下

程心如意
《神医傻妃倾天下》是程心如意创作的一部女频小说。故事发生在二十二世纪,主人公苏婉晴是一位医毒双绝的天才。然而,一次游轮爆炸意外让她穿越到了天越国的丞相府嫡女苏婉晴的身上。\n\n苏婉晴带着随身携带的空间,开始了她在古代的疯狂冒险。她揍姨娘、...
古言全本
家族修仙,我体内修炼出一个世界

家族修仙,我体内修炼出一个世界

贝泉
《家族修仙》讲述了单女主清瑶在转世后的修仙之路。她拥有随身空间和天才的灵根,加上家族传承的符阵技术,让她在修仙界中不憋屈,一路高歌猛进。她逃婚后得到神奇珠子的帮助,开始了别样的修仙之旅。陆家也因为她的回归重新崛起,最终屹立在仙界巅峰。小说中...
科幻全本
修仙

修仙

爱吃祝寿蛋糕的法魔
这部男频小说以修仙为主题,讲述了一个小小少年背负家庭重担的故事。主人公在采药时不慎掉入悬崖,关键时刻一颗神秘珠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从此,他闯入了修真世界,开始修炼之路。故事中没有系统的帮助,也没有虐主的情节,只有主人公通过不断努力和奋斗一...
科幻全本